本文由宋石男老师于6月3日，在KEY沙龙群的语音讲座整理而来。

宋石男：知名专栏作家、独立文史学者

提到李瓶儿，我还想先讲另一个人物——宋惠莲，宋惠莲是《金瓶梅》中的最佳女配角，她的故事也是在《金瓶梅》中唯一能够真正打动你我的故事，很多其他的故事可能会感凯，宋惠莲的故事看到后，会让你觉得，原来人间还是有真正值得你去付出的人。虽然跟她有过肉体关系的人，她前夫、后来的丈夫、姘头西门庆，都不觉得她值得付出，但是我们旁观者会觉得宋惠莲是值得爱的女人。

宋惠莲是怎样一个人？宋惠莲是西门庆仆人来旺的媳妇儿，她嫁给来旺时也是二婚。她之前的老公叫蒋聪，是个厨子，跟人斗殴被打死了。在她跟蒋聪还是夫妻的时候，就在跟来旺通奸，但是蒋聪被别人打死之后呢，宋惠莲妄图西门庆帮蒋聪复仇。

她被西门庆看上了，因为她长得青春健康，有一股运动员健美的气息，宋慧莲并不健身，天生的健美身材，长得青春貌美，不过没有教养，宋慧莲向往物质和虚荣，西门庆用了一匹布、一点碎银子就把她勾引到手了。西门庆一家之主，长得帅又有钱，然后性能力也挺厉害，会玩，有这样一个有光环的男人去勾搭一个地位低的女人，让女人没法拒绝，就算是做小妾她也觉得挺好。

西门庆会哄女人，然后还有闲暇去陪伴她们，所以他去勾引宋惠莲当然是手到擒来，一拍即合，从一开始我们的宋惠莲就没有拒绝的。在跟西门庆发生过性关系的所有女人中，宋惠莲可能是最善于做菜的，潘金莲的饺子我们一笔带过了，但宋惠莲做菜，我们可要好好的讲一讲。

书中描写宋惠莲烧猪头，是在第23回，是相当的精彩啊，我们且看书中：话说宋惠莲烧猪头之前，先到大厨的灶里舀了一锅水，把猪蹄、猪头刷得干干净净，然后用一根长柴火放在灶里，然后用一大碗酱油和茴香大料拌匀，然后用类似于现在的高压锅原理，炖上一个时辰，那个猪头是烧的皮脱肉化，胶原蛋白香喷喷，五味俱全。

为什么要用长的柴火？因为要火力均匀，而且不能断掉，短的柴火火力不均匀，而且火力有时会断断续续，长柴火火力均匀而且不断掉，相当于现在我们文火。烧的这个猪头是赞口不绝，入口口即化。那时候的土猪不像现在饲料猪有腥味，那时候的土猪肉质好，特别好吃，总之，宋慧莲的厨艺高超。

西门庆也知道宋慧莲厨艺高超。在22回中，西门庆对大老婆吴月娘说，宋慧琳做得一手好菜，别把她放在大灶那边了，让她来给我们开小灶吧。宋惠莲，会烧猪头，她还会荡秋千，有一次，李瓶儿、潘金莲她们一伙人在荡秋千，虽说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都还挺漂亮，但宋慧琳一出来，就把她们的风头全抢了。书中描写说“荡在半空犹如飞仙一般”，宋惠莲天生矫健敏捷且漂亮，还风骚，她那时有点心机，她荡秋千的时候，裙子里面穿的是大红底裤，摇摆的底裤露出来，所以他就很生气，说“他妈的这个婊子，这个心机婊荡个秋千，穿大红底裤露出来，不是风骚吗？”。

宋惠莲还有绝好的身材，在明代女性好身材的的象征不是胸、臀、腿，而是一定要有一双三寸金莲，西门庆在三寸金莲的绣花鞋装个杯子，倒酒喝。我们会觉得绣花鞋有点臭，但他们就好这一口。宋惠莲是全书中脚最小的，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最魔鬼的身材。

在宋惠莲出现之前，脚最小的是潘金莲，她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有三寸金莲，其实宋蕙莲原本也叫宋金莲，他嫁给来旺后，作为府上奴仆的老婆，为了避潘金莲的名讳，才改叫宋惠莲。宋惠莲曾经找潘金莲借了一双鞋，潘金莲以为她没鞋穿就借了，结果宋惠莲故意把潘金莲的鞋套在自己鞋的外面穿，这是挑衅也是显摆，把潘金莲气的半死，也因此，潘金莲对宋慧莲起了杀心。

宋慧莲是天真而轻浮的，跟西门庆勾搭后就把自己当半个当家的，不但要去挑衅西门庆，还对其他的奴仆指手划脚，所以尽管她轻浮，这轻浮的浪举只让人觉得可笑甚至可怜，却并不可恶。一个人轻浮的背后是庸俗、世故和盘算，那么就是可恶的，但是轻浮的背后是天真、不懂事，并没有去算计谁、也没觉得自己了不起、也没有优越感、更不想征服所有人，她只想炫耀一下，这种轻浮是可爱可笑，但并不可恶。

我一直强调宋惠莲可能是《金瓶梅》中唯一值得爱的女人，因为宋慧莲是有爱、有情感的，宋惠莲慧莲，她会联系人，宋惠莲是会联系人、懂得联系人，因此，她才对共患难丈夫（蒋聪）不舍不弃，虽然蒋聪被杀时，她已经与别的男人勾搭上了，但她还是坚持要请亲们去帮忙，将凶手逮到衙门里绳之以法，为她的第一个丈夫报了仇。她对蒋聪未必有爱，但一定有怜惜之情。

这种怜惜之情，大概是底层伴侣相处久了自然生出的感情。百步有个徘徊之意，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了100步路，我要跟你分手，我都会一个徘徊之情相随百步，有个徘徊之意，就像佛家说浮屠不三宿桑下，因为你三次住到桑树之下，你会日久生情，会有牵盼，会爱上这个桑树以及周边的环境。宋惠莲她却偏偏要三宿桑下，日久生情。

她不光有感情，她有这种感情之后，还会多一点东西出来，就是良心，有感情的人就会有自己的原则，只有有良心有感情的人才会有这种原则，那么宋慧莲的原则就是我不能对不起别人。朋友们，道德从来就不是他律的律，法律是律他的，道德是自律的。表面上看宋惠莲轻浮嚣张，但她给自己立法，有自己的道德法则，前夫蒋聪被人打死的，我一定帮你报仇。她不觉得通奸是是对不起丈夫，在宋慧琳的道德世界里，通奸底层社会的来旺是因为里面经常有没人去就来了，对上眼就可以干，所以通奸并没有对不起丈夫，但丈夫被人杀死而不能让凶手偿命，这就是对不起丈夫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道德原则，我们按现在的观点来看未必正确，但它能让我们敬畏。对第二任丈夫来旺也是如此，与西门庆通奸没啥，毕竟西门庆有有钱又帅，跟他干一干就可以得到一些物质补偿，这有啥呢？在古代其他小说里，丈夫纵容老婆去卖淫的都有。比如唐代的一部小说，里面有个老公泡酒馆，别人请他喝酒，然后就去调戏他老婆，他明明没有醉，但因为可以用老婆换酒钱，就假装被灌醉，让别人去睡他老婆。我们现在觉得很荒唐，但在那时的底层社会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违背他们的道德法则。但是如果遇到了老婆被人杀了，你不去报仇，那就对不起人了，宋惠莲就是这样的道德观。

后来，西门庆跟宋慧莲通奸，潘金莲起了杀心就撺掇西门庆干死来旺，结果来旺就被西门庆和潘金莲共同设计冤枉偷东西，把他充军了。宋慧莲开始不知道，后面知道了，她就觉得对不起来旺，忘了西门庆送她的东西，感到很生气，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她不能对不起来旺，她得知真相后，坐在地上哭得非常伤心，书中那一段描写描写得非常精彩，在第24或者25回，她坐在冷地上哭，抱怨西门庆说“西门庆爹，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你就是个刽子手，你只哄着我说放了来旺，结果你不但没放，把他送去充军啊，你要打发他，你就把我给打发了，留下我做什么呢？”。

当宋惠莲说出这么一大堆排山倒海的埋怨时，就像学者孙思雨说的：我们头一次读《金瓶梅》到这个地方都要大吃一惊，我们将信将疑地看宋惠莲，这还是宋惠莲吗？我们觉得已经很了解她了，她就像个妓女或是小三一样。她通奸被发现后，第二天跑去跪着求饶，然后她还在小四面前张牙舞爪，她不就是爱钱虚荣爱炫耀吗？踏实实地的卖弄风骚不就行了？她明明是个庸俗、卑微、微不足道的角色，可现在，他的姘头西门庆要害死她的丈夫，且她早就背叛了这个丈夫，在我们看来这件事无所谓，宋惠莲却把极度的哀痛和灰心扔到西门庆的脸上，也扔到了我们的脸上。我们这个时候当然震惊，因为我们发现，宋慧莲只是一个轻浮的、没心没肺的、很下贱的一个女人，她有她自己的道德原则，她的道德不是不跟别人睡觉，而是不能对不起人。她埋怨西门庆的那堆话，也不是说说而已，她再也没跟西门庆有瓜葛，不跟他睡觉、也不要他的东西，人家说到做到。

我们现在分析，让宋惠莲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哭骂西门庆的，不只是为了来旺的悲惨遭遇，也是为她自己。因为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西门庆对她没有一点感情，甚至没有一点契约精神，没有一点的彼此的信任和真诚，西门庆对她只有欺骗和玩弄。所以，在知道来旺被发配充军后，她甚至自杀过一回，被救回了。刚才所讲，坐在冷地上骂西门庆，就是被救回后的事情，但没过多久，她和孙雪娥发生冲突后再次自杀，死掉了。为什么再次自杀？古往今来，很多评论都解读过，我认为是死于心灰意冷。

宋惠莲与西门庆并非没有爱，但没有达到她期待的那种爱，什么期待呢？就是希望西门庆像对李瓶儿一样对她。但是，当发现自己所有的付出只是得到了他的几匹缎子、一点碎银子以外，只有玩弄，自己的丈夫被连累被充军之后，她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与孙雪鹅的矛盾，又让她发现，连自己拼死捍卫的丈夫来旺对自己也没什么真心，因为来旺背着她与孙雪娥通奸。后面孙雪娥对宋慧莲一直怀着敌意，也是因为孙雪鹅跟来旺在通奸。孙雪娥是西门庆弟弟的小老婆，孙雪娥不被西门庆待见，经常都得不到满足，所以跟来旺私通。

名正言顺的小妾至少也有名分的，而且不光是孙雪娥，而且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庆的妻妾们个个都看不起她，与此同时，她以前的自己人、家中的奴仆们也看不起她，有一个处男跟她打架揍她，而且骂她：你别装逼了，你跟我是一丘之貉，装什么逼呢！她身边的来旺，床边的西门庆，她的同行、同阶层人，她上边的孙雪鹅、孟玉楼、潘金莲个个都对她没有真心，充满恶意，除了死她还能什么办。

宋慧莲是死于灰心，这只是真相的一半，她实际上还是死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道德法则，在《金瓶梅》中，她可能是最有道德感的一位，同时也是最美丽最健康的一位。宋惠莲的美，就像是丢到了猪圈里面的珍珠。那个酗酒的前夫蒋聪，与孙雪娥私通的现任丈夫来旺，还有他的姘头西门庆，他们都不懂得赏识，恐怕我们的读者朋友也没有几个能充分赏识，但是《金瓶梅》的作者是赏识的，在宋慧莲死的时候，作者引用了白居易的一首诗，很有情感的一句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不坚固、容易消云散，就像彩云会飘走、像琉璃易碎一般。作者引用这两句，对宋慧莲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是作者唯一一次对人物的不幸遭遇而发出的如此沉重而真挚的叹息。在西门进食的时候不可能。最多就是讽刺浴室啊，你不要去乱搞啊，这个女人乱搞了之后，一中有件要让斩斩愚夫什么的，然后潘金莲死的时候，他没叹息，你平时没叹息，他只在宋惠莲死死的时候叹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碎了，美好的东西留不住。

下面发一个我自己写的书目，其中有关于《金瓶梅》版本、关于《金瓶梅》没研究没资料的。这应该是目前互联网上能够找到的相对详实、比较靠谱的一个书目。如果想深入的去读《金瓶梅》，这些对大家会有一些帮助。

书目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Hov9SKBSqUwLpB1H2e-wGg 

《金瓶梅》词话，是香港学者梅杰用了20年时间做的一个比较完善的《金瓶梅》词话的一个校本，由大陆诚招和黄林先生校注的。

《金瓶梅》词话和《金瓶梅》的这个绣像本，区别在于，前者充满生命力，但有时候有点冗杂，有很多荤段子，很多没有太多意义的词曲在里面，会打断你阅读的快感，但是它的生命力也是原生态的；后者（绣像本或者说散本），事后经过文人加工，删掉了一些词曲、段子，将它整理的更加符合我们现在的阅读需求，也就是第二张图片。第二张图片是刘辉和吴感的《金瓶梅》会评校本啊，香港天地出版社出版，第一个是李仁数据出版的。这两个本子，是目前相对比较完善的《金瓶梅》的本子，比较好买。

入门呢，建议先读《金瓶梅》会评会校本。经过文人加工的更加简洁，更加的符合现代人的小说阅读习惯。如果还想对《金瓶梅》进一步了解的话，还是读《金瓶梅》词话校写书，因为词话中有很多有生命力的东西，比如说写吃的、写各种东西，这些内容有时会被修行本删掉。《金瓶梅》作者有1000双眼睛，能看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有耐烦心，读下来也挺有意思，即使有点唠叨、不厌其烦。两种版本各有千秋。

我们回到李瓶儿，李瓶儿跟西门庆可能是《金瓶梅》世界中唯一能称得上爱情的一对，但是这情愫萌动，在李瓶儿死的时候才发生；宋惠莲跟西门庆，没有那种真正的爱，但由此宋惠莲迸发出了她的情感和伦理观，让人非常震撼。在《金瓶梅》这部人性灰暗的哀书中，能让人感受到爱的亮色，就在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当然这份爱，也沾满了血腥和原罪。

李瓶儿第一次为西门庆做菜，是在16回。当时花子虚刚死，而且是被李瓶儿、西门庆气死的，死之前，李瓶儿就不该找医生门诊，他是死于软性的谋杀。花子虚刚死，李瓶儿就跟西门庆谈婚论嫁，这一天，李瓶儿洗手剪指甲，亲手做了葱花羊肉和饺子，还做了些小吃，两个人吃吃喝喝喝，不亦乐乎。李瓶儿是喜欢为西门庆做菜的，后面还有很多次李瓶儿为西门庆做菜。《恰似水之于巧克力》中有句名言“女人一生中唯一没有浪费的时间就是触发你的时间”，其实男人一生中唯一没浪费的时间，也就是触发你的时间。为你爱的人做吃的，那个时间肯定没浪费，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有爱的厨房，李瓶儿为西门去做菜的时候，显然是充满爱意的。

李瓶儿这次下厨房，为西门庆做了很好吃的菜，也喝了很爽的酒，情意渐浓还上床了。这次谈妥婚期之后，因为西门庆的政治高山（他岳父）倒台，他去攀上了新的后台蔡京，而忘了取礼品，可是在李瓶儿做菜的当天，他是不可能预知后事的，他必然是带着新娘子容光焕发，因爱去做菜的。和潘金莲一样，还做了饺子，不一样的是李瓶儿还做了葱花羊肉，做之前还特意洗手、处理指甲，李瓶儿的感情是满满的荡漾开来，虽说中间经历了很多挫折（先改嫁给了中医将竹山，后来才再次嫁入西门府中），后面还遭了很多罪，但最终嫁入西门庆的家中。

因西门吃将竹山的醋，认为李瓶儿背叛了自己，在李瓶儿嫁进门之后，被西门暴打一顿。李瓶儿跪在地上，流着眼睛，西门庆说了一句非常动人的情话“谁像你这样合我的意啊？你就像我的药一般”。

西门庆对李瓶儿，最初应该没有什么真的爱情，他先是看别人长得漂亮，然后就是她丰厚的家产。李瓶儿是书中最大的富婆，她的身世要盖过西门庆娶的第一个富婆孟玉楼，李瓶儿过来之后，确实让西门庆如虎添翼，增加了很大一份家产。那么，是什么时候西门庆对她产生了真感情呢？是在李瓶儿嫁过来之后，尤其是她生下儿子之后，西门庆才渐渐对她有了真的爱情，李瓶儿应该是西门庆一生中唯一所爱。

在李瓶儿和西门庆的爱心中，有一个食物很重要，叫泡螺，《金瓶梅》中的泡螺是一种甜食。当时，是月娘正在上房的穿廊下，看着奴仆们在那里换菜上菜，结果李瓶儿和玉箫正在这个房中拣酥油泡螺，这儿一笔带过，没有详说，再次回到小说中是第58回西门庆生日宴后，与几个朋友吃酒，“果碟儿”装着多种小吃，其中就有酥油泡螺刚端上，其中一人吃了一个，马上就说好吃，西门庆说“我的儿，你倒会吃，这是你六娘亲手拣的啊”，这个时候呢，西门庆不无爱怜、不无自豪，这好吃的酥油泡螺是我最爱的六娘做的，你这孙子会吃。

到了67回呢，这个泡螺就更加醒目了，这一回里的泡螺出现过两次。第一次：雪下大了，西门庆留温秀才在书房赏雪，有人上了两盒糕点，一盒装的是果馅饼皮酥，一盒装的就是酥油泡螺，西门庆对温秀才说“你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过十年人，可见西门庆对这个泡螺是非常青睐和自豪。第二次：过了一会儿，应伯爵又来了，他们先吃正餐的荤菜，大鱼大肉后肚子又饿了，随后上了“果碟子儿”，什么果陷饼啊，饼皮酥啊，炒栗子啊，甘枣瓜子啊，雪梨、苹果等等，然后还有一样，又是咱们的酥油泡螺。

刚端上，应伯爵就吃了一个，这时候的应伯爵就开始大赞美一番，他知道是李瓶儿做的，打狗看主人，赞赏菜也是看主人。应伯爵说“可也亏他，上头的纹溜就像螺丝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但这时候的泡螺不是李瓶儿做的，李瓶儿已经死了，西门庆睹物思人说道“看到这个泡螺我就心伤，唯有死了的六娘会拣，她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言外之意就是味道能做的一样，但再也不是李瓶儿的那个味道了。别人做的，哪怕像应伯爵夸赞的上头的纹溜像螺丝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漂亮好吃，西门庆还是觉得不如李瓶儿做的，有些东西有些人是不可替代的，并不是你真的离不开她，而是她留在了你的记忆里，她给你的情感冲击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们没想到平时粗鄙凶暴没心没肺的西门庆，他有这般真情流露的时候，最后一次强调泡螺是在第68回。李瓶儿已经死几个月了，当时西门庆的新姘头——郑爱月儿是一个年轻的妓女，她可能知道李瓶儿会做泡螺，于是为了讨好西门庆做了泡螺，结果应伯爵也在，于是拿泡螺打趣西门庆，但西门庆还是感谢郑爱月儿的，说：哎呀，多谢你的泡螺，但是你送来的泡螺惹得我心酸了半天，当初只有李瓶儿会拣，她死了，我们家里面谁会呢？意思就是说，还好你会拣，但是你让我想起了她。

说起来，在李瓶儿死前和死后，西门庆展现了罕见的真情与悲哀，但是需要另外一个专题来讲解，那一回是全书最长的一回。临死前，两人握手对泣，而且对其之前很多次被打搅，他们两个都没法避开，经历了漫长的告别才迎来最后的分别。而且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在家里跳起来打三丈高的嚎哭，恸哭后抱着李瓶儿的尸体抚尸痛哭，为李瓶儿守灵。

西门庆残留最后一点的人性是由李瓶儿维系的，为李瓶儿的死只悲痛了一两个月，西门庆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了无牵挂肆无忌惮的怪兽，他也很快在这种疯狂中走向死亡。

我们现在来反思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爱，它很可能是一种受虐狂对虐待者的爱，而李瓶儿的受虐倾向，很可能在早年就埋下了。她前夫花子虚的叔叔花太监，去广南上班时，不带亲侄子花子虚，只带了李瓶儿去。花太监死后，遗产全部留给李瓶儿，这非常令人震惊。你一个太监，能带亲人进宫，却只带了亲人的媳妇儿，去干吗？加上李瓶儿私藏的来自宫中的两性用品，是随花太监赴广南任职换得的。

这些都可以窥出端倪，花太监应该是性虐过李瓶儿。李瓶儿因“血崩之疾”而死，可能就是花太监让她得了妇科病引起的。我们看明清的笔记也写，太监空有性欲，却没办法像个正常男人一样泄欲，他们可以在宫中找个宫女对食，没有阴茎就没办法射精，对食的高潮就是出一身汗，没办法满足自己。就导致很多太监有性虐倾向，通过变态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性欲。

花太监传给她的很多家当，后面全都归西门庆了，西门庆家中有很多金银珠宝，民间罕见的宫中珍宝，性用品，都是李瓶儿带来的。

然后也有成人用品，还有成功话啊，西门庆和李瓶儿比中国话来做潘金莲吃醋，潘经理找来春花也比这个西门去做了一番，可是，李瓶儿肯定不爱性虐她的花太监，也不爱怂货花子虚，她的第二任中医丈夫蒋竹山，也是个怂货，只贪图她的美貌和财产，蒋竹山的中医店都是李瓶儿拿钱帮忙开的，李瓶儿当然也不会爱这个蒋竹山。李瓶儿爱情投意合的强者，西门庆有权有势，有钱有貌，还与她情投意合，只有西门庆可以征服李萍儿，因此李瓶儿对西门庆死心塌地。

西门庆这辈子也没被谁爱过，大老婆吴月娘视他为工具、性伴侣，他所有的小老婆们对他更多是畏惧或有所求，包括潘金莲、宋慧莲，西门庆的那些姘头更不会爱他。只有李瓶儿对他是无私真挚的爱，所以西门庆渐渐也爱上了李瓶儿，虽然直到李瓶儿将死之时才发现、流露出自己对她的，在李瓶儿死后，更加发现不能没有她。

在李瓶儿临终前，西门庆嚎哭着说了一句话就是“这么好个性格的姐姐，哪里叫我舍得”，其实李瓶儿不只是性格好，如果只是性格好，西门庆的小妾里面也有性格好的，像郑爱月儿性格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说用“性格好”来形容，只是因为找不到“爱”这次字来形容，他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李瓶儿，他想讲的是其实是李瓶儿爱他+他爱李瓶儿。

在李瓶儿去世后，西门庆的表现确实令人动容，书中写道：尽管很多人阻拦，他也不顾李瓶儿死于血崩之疾，身子底下很多污血，扑过去就抚尸痛哭，两只手抱着李瓶儿就亲，还说了句狠话“宁可叫我西门庆死的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

这是小说里面西门庆很罕见的真情流露和这么歇斯底里，从来没觉得自己能为谁去死，西门庆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觉得自己有钱有势，连嫦娥都可以奸污，织女都可以拐卖，王母娘娘的干女儿我都可以睡，我为什么要去死？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干，他现在愿意为李瓶儿去死，他的那么多姘头、万贯家财，他都不要了。

在西门死后，却没有人像他那样为李瓶儿哭，潘金莲、吴月娘他们都没那样哭。她们那时对西门庆早就丧失了最后一点爱，西门真的是很悲哀，所以《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西门庆认清自己对李瓶儿的爱时，李瓶儿已是将死之时，西门庆死后没有任何人出于对他的爱来爱护他。男主角西门庆终其一生，几乎每日都纵情声色，他最后死得很痛苦，他死后家人、财产很快散去。

他享受了30多年，这30多年也导致了他临终与死后的痛楚，远比他生前的欢乐多。说到现在，我们有人好像对西门庆有所同情，但他不应该得到同情，他是禽兽，他犯下了种种不可饶恕的罪行，贪赃妄法、草菅人命。只不过我们内心深处有一个“梦想”在他身上实现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办法像他那样纵情放肆。我们现在可以居高临下的指责、唾弃他，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做了我们想做又不敢做/做不到的事情而已。

因为我们不是西门庆，我们还有伦理感和道德感，这个不是说叫你如果没有自律那么就会明白。

就像万历词话本的东吴弄珠客序中说的：道德一定要诚恳，而且道德自律，所以我们不是要说教，但是人必须要有道德一生，如果没有伦理、没有情感的去过一生，那么这一生一定是不值得过的。话说回来，这个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词话序中说什么呢？他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也。这句话说的非常好，非常好。

但我还想强调一下，怜悯心是种出于伦理之上的共情心理，如果没有怜悯心，恐怕你也很难生敬畏之心，没有畏惧之心，最后只好有欢喜心和效仿心。所以，还是让我们留出一丝怜悯给西门庆。

最后，允许我用一个我很喜欢的作家博尔赫斯的诗——《你不是别人》，来送给西门庆、潘金莲、宋惠莲、李瓶儿及《金瓶梅》中所有的人。

这首诗最后的结尾是：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问题互动：

一、对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做解读，一般从哪些方面去考虑？您认为中中最重要的是哪个方面？

答：这个问题问的挺好，但是稍微有一点宽泛，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先做加法，就是你要把这个人物置于一个结构中去，要去理解这个人物他是处于什么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中它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一个社会等级，他的人生的经历是怎样的，他的外部各种因素是怎样的……这是一个加法。

然后做减法，就是它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天真的人吗？他是一个赤诚的人吗？他是一个理想的人吗？他是一个矛盾的人吗？有时候深刻认识了一个小说里的人物，你可以一拳击倒他，因为你知道他的要害在哪里。

解读小说中的人物和解读我们生活一样的。